0.
谁都不想回忆起那场噩梦。
准确来说，也没有多少人有幸能够回忆那场噩梦。
从70亿到50万，这种系统BUG一般的数量级衰减，发生在了现实之中。
在那一天幸存下来的人类都不认为未来还有希望，但就算没有了希望，还是要继续前行。
人类花了足足150年才重新回到地球表面。
地球表面也是在这么长的时间之后才重焕了生机。
对于新降临的生命来说，他们哪里知道什么噩梦，只知道这个世界的鸟语与花香。
然而，总归还是不正常的。
为了保证人类的后代，联合政府制定了“自动匹配”制度。
异性在5岁时就会定下契约关系，在一辈子的时间里必须要为了地球贡献4位新的生命。
这是这个时代的人类最狂热的目标。
生得越多，就会有越多的奖励，获得越多的资源，得到越高的社会地位。
这是回归本能的发展，没有多少人去质疑，百年前留下来的柏拉图与小布尔乔亚都如同废纸一张。
在这个时代，没人相信爱情，也没人需要爱情。
1.
伊甸IV区公立高等学校，计算机室。
高中二年级的黎星腿上架着笔记本电脑，周围无数的电缆导线连接着服务器主机。他的嘴里叼着棒棒糖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脑屏幕的进度条。
他为了这一刻努力了快一年的时间。
终于，进度条来到了100%的位置，提示转变成了令人兴奋的绿色。
黎星若不是是偷偷潜进来的，他早就高呼着跳起来了。
“哼，哼哼，不过如此嘛。那个女人还算有点用。”
他啪的一下关上笔记本，拔下所有线路，收起携带U盘，匆匆往机房外面走。
却没想到，他最不想见到的人竟然就在门口等着他。
“以前好歹叫我一声弥生，现在名字都没了变成‘那个女人’了啊？”
少女皱着眉头盯着黎星，背光站立的她长发在微风中轻轻飘动，她的脸颊两侧有一圈闪耀的光边，勾勒出她面部漂亮的轮廓。不可否认的是，这个时代本来人类就少，像她这么漂亮的女孩子，就更是稀有了。
“我忙着呢，没空理你。”
“那是不是我把老师叫过来你才愿意理我啊？”
“你好烦啊！又是来吵架的吗！”
黎星冲着弥生大吼，凶恶的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。
弥生双手背在背后，丝毫无惧黎星的愤怒，仿佛这种场景她早就适应了。
“我是你的匹配者啊，你看其他人天天都待在一起，为什么只有我们天天吵架呢？”
“我早就和你说了，弥生，我不吃那一套。我不喜欢你，更不会为了政府的指标和你生孩子，所以别浪费时间，别一直缠着我了行吗？”
即便是外表冷如坚冰的弥生，听到黎星如此直白的一段话之后表情也忍不住有些动摇。
“……以前你不是这么说的。”
“小时候的话你记得那么清楚，现在和你反复强调你就听不懂了。”
“……”
“没其他事我就先走了。”
黎星冷漠地从弥生身边撞了过去，顺着台阶走了下去，只留下木头一般的弥生。
弥生始终背在身后的双手到最后也没有找到伸出去的机会。
她的手里抓着一个小盒子，是她花了一周的时间亲手做的八音盒，作为送给黎星的生日礼物。
不仅能放出音乐，盒子里还有旋转的小相框，放着他们在孩提时代难得的几张非常愉快的合影。
难以置信的是，他们现在明明是这样的关系，在小时候，弥生就像黎星的姐姐一样，会抱着他抚摸他的头，会帮他去教训欺负他的其他班的孩子，还会从家里面带好吃的分给他吃。
她本来以为主动示弱能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许的好转，但没想到就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。
“哼，不要就不要，不要算了！”
弥生说着气话，转身就想把八音盒向廊外扔出去。
但终究她还是下不去这个手。
眼泪不争气地从她的脸颊上滑了下来，不为别人，只为自己。
2.
黎星小跑着离开了教学楼。
弥生来扫兴他已经习以为常了，所以没让他的心中起什么波澜。
他现在无论如何想要见到的，是另一个人。
或者说，不完全算作是“人”，而是一个仿生人。
由于人口的突发式减少，世界的劳动力严重不足，强调出生率也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，所以政府作出的另一个措施，就是在世界范围内投放仿生人。
仿生人拥有和人类无二的外貌与性格，友善，温柔，尽职尽责，不过即便如此，也很少会有人和仿生人打交道，因为无论再怎么像人类，他们说到底只是暂时性的工具而已。
黎星想到这里才觉得自己的行为或许有些疯狂，自己居然会喜欢上一个仿生人。
事情源于某次和弥生吵架之后，黎星气呼呼地在校园里奔跑，却不小心摔了一跤，身上有好多地方都蹭破出了血。
这时候，一位负责校园内勤的仿生人发现了他，将他带到了花园的休息长椅上为他清创与包扎。
“那时候我就觉得，你是个特别温柔的人。而且跟你在一起，我不用考虑什么另外的事，没人强迫我，也没人左右我的感情。”
“谢谢你的夸奖，这都是我应该做的。从诞生的时候开始我就喜欢照顾别人，包括这个花园里的小兔子，还有偶尔会受伤摔到地上的小鸟，我都会帮它们治疗。”
“所以，嗯，真的……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，很特别的感觉。”
“呵呵，不过你的匹配者会照顾你吧？”
“别提了，那家伙就是个炸药包，烦死了。”
每次提到“匹配者”黎星的脸都会黑下来，所以仿生人也很聪明地点到即止。
要说她有没有什么感觉，她肯定是有的，只不过在仿生人的性格中，情感功能是被关闭了的。毕竟这种干扰出生率的东西对人类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。
但似乎这位仿生人也觉得，每天和黎星待在一起的时间很轻松，很享受，很乐在其中。
“对了，黎星。”
仿生人突然拿出了一个小盒子，放在了黎星的面前。
“大家在生日的时候都会送礼物对吧，我听说今天是黎星你的生日，我就准备了这个东西给你。”
“哦哦哦，谢谢！你居然还会帮我准备礼物，太感谢了！”
黎星非常兴奋，双眼中闪出分外兴奋的光芒，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。
他拿起那个盒子按下开关，盒盖向上翻起，优美的音乐缓缓响起，里面陈列的几张照片跟着旋律慢慢地旋转着。
“‘祝你生日快乐’，很简单但又很好听的歌，我学会了，让我唱给你听吧。”
仿生人唱起了歌，黎星显然还没从吃惊中缓过神来，因为八音盒里面的照片都是黎星拍下来传到仿生人的系统当中的，每一张都带着平淡而幸福的回忆。
“我记得你说过喜欢听我唱歌，所以准备了这样的礼物，应该……不讨厌吧？”
“喜欢！喜欢极了！我真的没想到会收到你给我的礼物，小遥，太谢谢了！”
黎星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，他一把抱住了小遥，而小遥微笑着也默默接受了他的好意。
“这是你亲手做的吗？”
“对，因为我们仿生人没有钱，不能购买东西。在有限的材料里我也想尽量展示出我的诚意，所以最后选择了做一个这个。”
“肯定花了很多时间吧？”
“也就一周左右的样子。”
黎星笑着，感觉胸膛被幸福填充得满满当当。
他这时候终于明白，书籍中经常出现的“恋爱”两字究竟是什么，又有多么强的魔力。
“我也给你带来了礼物，小遥，在这个特殊的日子。”
黎星拿出了他准备好的U盘，缓缓接入了小遥位于腰间的数据插口。
“这就是你曾经告诉过我的神秘的那个东西？”
“对，我答应你的，能把你变成人类的那个东西。”
3.
精美的日式庭院，弯弯的小桥之上，站立着一位易碎的美人。
她的手中还拿着那个盒子，她不敢打开，打开之后每一个调子都演奏的是忧伤。
她有好几次将握着盒子的右手放在桥外，只要松开手，她就不用再忧愁下去了。
可是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之中的迷惘与悲伤，显然书写出了“不甘心”这几个字。
“为什么……会变成这样呢？”
她不由得回忆起小时候，和黎星刚刚缔结契约的时候的那段时光。
黎星和别的小孩子打了架，一打三，打跑了三个人，打得浑身是血。
跑回来的时候他一把鼻涕一把泪，站都站不稳了，弥生吓得赶紧跑回家拿出了医疗箱，帮他清理身上的每一处伤口。
清理到一半，黎星昏昏沉沉的，想要睡过去，弥生就把他放在自己的双腿上，让他枕着。
不一会儿黎星看上去就睡着了，弥生一边用酒精棉球擦着伤口，一边笑，一边用手轻轻抚摸他的额头和脑袋。
那时候弥生觉得，自动匹配是一段美妙的缘分。
然而两个人的关系崩溃在毫无征兆的一天，黎星突然消失不见了。
弥生了解到，黎星的父母因为生育补贴大吵了一架，最后双双死亡，黎星和他的六个兄妹被送去了不同的区域，由政府进行抚养。
当黎星再回到伊甸IV区的时候，他已经完全变了。
他认为这完全就是自动匹配政策所带来的灾难，他的家庭中没有爱，也没有亲情，带给他的只有痛苦。
他开始逃避，反抗，叛逆，自暴自弃，弥生一直想把过去的他追回来，可没想到他越跑越远，越跑越陌生。
“唉……”
弥生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多少次叹气，她只知道今年已经是高三，她已经没有下一个机会了。
如果放弃这个生日，如果不把这个礼物送出去的话，可能就再也没有转机了。
她不甘心，非常不甘心，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错，明明她明白自己其实是爱着黎星的。
她攥紧了手里的八音盒，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。
她离开了小桥，快步走着，慢慢地又变成了奔跑。
最后一次冲刺，少女想把少年追回来。
4.
数据写入小遥的体内，她的眼神开始慢慢发生变化。
黎星心中有些忐忑，毕竟这段数据没有经过测试，虽然不会危及到小遥的安全，但是否能够成功，还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。
“……”
小遥陷入了沉默，从面板上来看数据应该是写入完成了。
“小遥，没事吧？有没有不舒服？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？”
小遥没有回应黎星，黎星变得有点慌张。
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，小遥突然抓住了黎星的双臂，将他推到在长椅上，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贴住了他的嘴唇。
仿生人的嘴唇和人类的触感也是相同的，温热，湿润，富有肉感，有些许艳气。
突如其来的吻无比绵长，黎星反手抱住了小遥，他们在长椅上缠绵着，享受着努力了一年多终于等到的时刻。
黎星心里明白，他的努力成功了，小遥的感情模块被成功解锁。
根据理论，这块模块虽然在默认状态是不会被启动的，但数据会正常记录和写入，也就是说如果一旦解放，情感就会爆发式的涌出来。
而强吻，就是这爆发式的其中一种。
“有点……有点喘不过气。”
“可以再多忍一会儿吗？我还不想放开。”
两个人从长椅滚到了草坪上，奔涌的感情毫无限制地得到解放，双方贪婪地索取着对方的身体，所有的前奏都是为了这一刻的铺垫。
黎星翻过身去，将小遥压在身下，小遥双手轻轻环挂在黎星的脖颈上，双眼中尽是柔情与爱慕。
激烈的索取持续了接近半个小时，黎星这才感觉到有点疲惫，气喘吁吁地躺在了草地上。
“人类还是不行呢，嘿嘿。”
“不要……随便说男人……不行。”
“那明明就是不行嘛。”
“我……嗯，行吧，比不上你，我承认。”
黎星笑了出来，小遥也跟着笑了，她双手轻轻将黎星的脑袋放在了她的双腿上，用手抚摸着他的额头与脑袋。
黎星望着小遥的脸，不知为什么，在恍惚间他出现了幻觉。
似乎他枕着的人不是小遥，而是……
黎星吓得直起了身子，背后有冷汗冒了出来。
“怎、怎么了？出什么事了吗？”
“没事……没事。”
黎星倒吸了口凉气，很逞强地摇了摇头。
“真的没事吗？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。”
“没事的，没事的，突然想起了点过去的事情……不过没事的，别为了这种事扫兴。”
“哼，才不是没事呢。”
声音突然从树丛后传来。
黎星和小遥惊讶地看过去，站在那里的不是别人，正是弥生。
5.
“你真是没完没了啊。”
黎星皱着眉头站了起来，语气相当不满。
“出轨被抓了现行还能这么硬气，你也挺了不起的。”
“别搞笑了，我和你从来没确定过什么关系，这也能叫出轨？”
“我不想跟你斗嘴，黎星。只是你不知道你做了件多么荒唐的事情。”
“我知道，不就是和仿生人在一起吗？为什么我就不能喜欢她？我喜欢小遥这有错吗？我就一定要当一个生育机器不可？我就不能追求我自己想要的爱情吗？！”
黎星一连串的质问朝着弥生扔过去，弥生却无动于衷，反倒是笑了一下。
“我想说的不是这个，你想和谁在一起都是你的自由，但不能是它。”
“凭什么？”
“因为它，就是我。”
突如其来的一句话，令黎星大脑一片空白，不知该如何反应。
“从你频繁进入计算机室的机房我就知道这件事了，你喜欢上了一个仿生人，编号SA3361，型号β-10004，设定名称‘小遥’。”
“……少开玩笑了，你在说什么胡话啊？！小遥是你？凭什么，为什么？小遥她对我温柔，体贴，善良，她才是我喜欢的人，而我跟你只是被一种狗屁规则绑在了一起，这两者之间有什么一样的？！”
弥生没有回答黎星的质问，只是把一个盒子丢在了他的脚边。
受到撞击盒子自动开启，熟悉而又陌生的生日歌缓缓奏响。
“你……为什么会有这个？”
“我亲手做的。”
“不可能，这是小遥她——！”
“是不同的两个，你自己比较一下吧。”
黎星楞了一下，捡起八音盒，拿过去和小遥做的那个细细比对，结果发现除了里面的照片不一样以外，其他的细节都出奇的一致，就连加工过程中产生的创伤位置都基本一致。
“怎么可能？为什么……”
“很简单。我就是β-10004型仿生人的性格模型。”
黎星和小遥同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，他们虽然都知道仿生人的确是有“性格模型”这种东西的，但谁都不会把弥生和这个词语关联起来。
“换句话说，所有β-10004型都是我的性格，她们都是我。”
“不可能……”
“我们会做出完全相同的事，做出完全相同的动作，说出完全相同的话。小遥，我问你，是不是黎星夸奖你说你唱歌好听，想听你唱歌，所以你做了八音盒？”
“……嗯。”
“这也是我做这个的原因。”
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弥生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忧伤，她多么希望黎星能收到的是自己做的这个八音盒。
“黎星，我搞不懂你。你因为我们的匹配而讨厌我，却又喜欢上了另一个我，为什么？”
“不，不，我不承认！你是你，小遥是小遥！我喜欢的是小遥，讨厌的是你……我……”
“你只是被你的父母深深伤害，所以想要回避悲剧再次发生的可能性吧。”
“不要说得像你很懂我一样！”
“那就回答我的问题，为什么讨厌我又喜欢上了另一个我？”
“你们是不一样的！就算性格一样，但一个是你一个是小遥，这就是不一样的！”
“你在嘴硬，这根本算不上回答。”
“够了！”
突然，是小遥挡在了两个人的中间。
“黎星给你的回答已经够明确的了，因为他喜欢的是我跟他度过的这一段时光，这时光这记忆属于我不属于你，所以我跟你不一样。”
“你在保护他？”
“是的。”
“换做我是你，我也会保护他的。”
弥生露出了苦笑，摇了摇头，然后按下了一个小小的操作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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